韩裔德国-瑞士哲学家韩炳哲在其一部又一部的著述中继续他的思想旅程。三年前,《公教文明》刊登了一篇书评,介绍他关于时间的一本图书[1]。他的著述颇多,并且通常因为思维的形式及清晰度而易于阅读,形成对我们当代社会的一幅生动写照。尽管作为这些作品的作者,他远离媒体活动,只是审慎地继续自己于2012年在柏林艺术大学开始的教学工作,但其反响之大已通过众多的译本得到体现。
出版于2019年的Vom Verschwinden der Rituale. Eine Topologie der Gegenwart [2](《论仪式的消逝:当代的拓扑学》)一书并非其最新作品,他在此后有一些其他著述问世[3]。我们之所以在此介绍这本书,是因为对于一个信徒来说,仪式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主题:他们的生活节奏以参与或多或少传统仪式为标志。此外,这本书也出色地展开了时间的主题,因为信徒的经历也是一种个人和集体的时间结构这个消费主义和过度世俗化的社会中,人们正在经受一场无情的仪式缺失。为此,从这个角度对我们的社会进行剖析会有助于对它的理解。10年前,这位哲学家就已经在提出这一议题时强调了“仪式及庆典”的缺失[4]。在此,让我们来回溯一下他的思想脉络。
仪式和自恋
穿越仪式的大门,能够使我们发现当今的某些特征。仪式的消逝是当代社会特征之一:受到侵蚀的不仅是宗教仪式,还有各种民间仪式。例如,兵役制的不复存在使年轻人失去了一个将他们引入成人世界的“成年礼”;在大多数欧洲社会中,婚姻数量已经明显降低。然而,人是一种社会性存在,他所归属的社会团体是生活中的绝对必需。提供身份和仪式的社会团体和场所是摆脱自我中心主义、“集体自恋”的有力帮助:这些使我们深受其害的问题充分体现于社交网络所占据的地位(尤其是在当今青少年的生活中)。
正如作者给出的恰当描述,我们的社会已经变得缺乏象征(symbolpoor)。在他看来,何为仪式?“我们可以把仪式定义为使自己在世界中如鱼得水的象征性技巧。它们将‘在世界中’转化为‘在家’”[5]。仪式将我们置于一种结构化的时间性和空间性之中。然而,现今许多人的时间已被解构。
这种对时间的反思线路也许是贯穿韩炳哲大部分作品的一贯尺度。在这一点上,他显示出与拉比赫舍尔( Abraham Y. Heschel)思想惊人的一致性[6]。安息日(Shabbat)仪式是一种有力的方式,可以使时间神圣化并摆脱工作和娱乐的持续压力。安息日不是创造过程的单纯后续,而是完成创造并使其得以圆满。天主在第七天的经历与其本性相符,而这一实质也正是我们的宗旨,即进入天主的“安息”。工作和休息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休息和工作代表着两种根本不同的存在形式。它们具有一种本体论、甚至是神学性的区分”[7]。休闲,即古罗马人的otium,与negotium(工作)两相对立,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工作,而是为了通向某种其他事物:进入生命最具决定性的另一个维度。当主日不再是一周的至高点,当周末成为一个纯粹用以休闲享受、以便更好地进行下周工作的间隔时,真正的休息便丧失了意义。而且,人在假期中有时会比在工作时更累!那些在假期伊始便与之俱来的疾病现在已经有其专称,即休闲病(leisure sickness) [8]。
仪式使我们扎根于时间的沃土中。正如物体及事物是非常具体的,并将我们置于空间中,同样道理,仪式安排我们的时间并将它固定下来。平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查看智能手机的行为侵入了一切同时属于家庭、夫妻以及个人的私密空间。但这种做法并不应该。然而,礼仪时间使我们幸免于这一使我们心神不定、流于自身肤浅的侵扰性工具。接下来,韩炳哲例举了最著名的天主教仪式,即弥撒。他特别考虑了司铎在这一仪式中的行动:“仪式的实践确保我们不仅待人有方,而且以同样的关注对待事物:这使我们与他人他物之间保持一种亲和力。弥撒培养司铎以优雅的方式使用物品:轻拿轻放圣爵及圣体,缓缓地清洗圣爵及圣盘,翻动祭典书页。优雅地处理事物的结果是带来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喜乐”[9]。仪式与美之间有一种亲密的联系,就像美与喜乐之间的关联。当仪式以某种集缓慢与专注于一体的节奏举行时,它能够唤起真正的喜乐。因为,幸运的是,它能够使人超越自身。
仪式和关注
仪式所涉及的是一个象征的世界。仪式和象征将人们汇集于一处并建立一个社会团体。不同的人因此而聚集在一起,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属于更深的层次。也许当下对仪式的明显需求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几千年来,人类仪式始终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事。人们可能会希望改变它们,或是感到某些仪式的繁重,但它们在社会团体生活中的存在清晰可见。而近几十年来的文化和社会演变则破坏了这些仪式并削弱了其显著性。前段时间,我在举行完一场婚礼后前往一家农舍喝咖啡。在那里除了服务的年轻女性外,还有她的“男伴”。我们随便聊了聊。我问及她是否有结婚的打算。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不,我想不会。为什么?”对她来说,婚姻涉及到的是其他人和资产者,是已经不存在于她的世界中的事情。只有财务方面的考虑才可能迫使她违愿地缔结民事婚姻。
传统社会一度以社会团体和仪式为特征。我们祖先的世界,直到不久以前,都是由仪式和符号编织而成。在那个世界中,人们归属于一个或多个社会团体,更大的困难在于怎样调和不同的归属关系而不是如何去建立它们。初到意大利北部菲亚特工厂做工的卡拉布里亚农民不得不将他们的旧习俗与新的工人阶级社会相协调,而仪式在这两种情况中均相当强大且起着纽带作用。同样,意大利裔美国人也必须兼顾他们以往的身份及其新公民身份和文化。然而,在我们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原子化、碎片化且已变得越来越自恋和脆弱的社会中,许多处于孤立和迷茫之中的人渴望以往仪式所赋予的一切。无论是在宗教领域还是政治领域中,各种寄期望于寻回往日那种拥有教堂、政党、协会及仪式的理想化世界的运动层出不穷。
仪式的存在是为了引起关注。韩炳哲将美丽的句子献给了哲学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所珍视的这一概念,她曾写道:“关注是最宝贵和最纯粹的慷慨形式”[10]。韩氏在他的著述中对这一观点表示赞同。他这样写道:“每一种宗教实践都是一种关注的习练。圣殿是一个享有最高关注程度的地方。关注是灵魂的自然祈祷。如今的灵魂已不再祈祷,而是不停地自我更新”[11]。仪式和沉默能够安抚灵魂并塑造人。沉默不可与倾听相分。仪式是特别的领受时刻。然而,手机和社交网络促生的交流冲动不允许人们闭上眼睛或嘴巴。为了宣告真理,唯有保持长时间的沉默。若要真正察看,必须懂得如何关注那些看不见的、隐匿的事物。
仪式和虚拟
如今,每个人都期望能够从智能手机上不断获取各种信息的惊喜。然而,手机并不能建立重要的关系,而是提供分散专注力的连接。我们的社会已经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喧嚣。然而,仪式所建立的关系则具有根本性的区别。这种关系以重复的形式出现,但这种重复不等于例行公事:它为生活带来安抚和宁静。它不会使人失落,而是帮他找回自我。在仪式的世界里,面包同时通过伴随它的祝福来滋养人们:“那通过祝福而使人饱饫的日用食粮”[12]。
我们的消费主义和灯火璀璨的世界是一个幻觉世界,在主体面前闪耀着魅力无穷的光芒,却使他远离自己,对现实感到失望。虚拟世界把个人吸引到总是离他很远而且看起来很刺激的事物,使他远离自己的身边环境,包括人和物。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使配偶及单身人士遭罪的色情制品:它毫无象征意义,促生孤僻此外,由于消费和社交网络做出的承诺使人们感到内心的失望,增长存在的孤独感,这种长期过度兴奋的世界加重了抑郁症(甚至导致自杀)。通过鼓励居家工作,职业世界侵入了管理者的生活,打破了职业生活与家庭及婚姻生活之间的界限。
虽然虚拟世界中的一切都很明媚,但一切都是人工制造的。社会团体和仪式的世界变得愈发遥不可及。不容置否的是,任何仪式都无法脱离主体:无论是个体还是集体。每一个社会团体都具备各种仪式并构成韩炳哲所说的“共同体”(Körperschaft)。从非宗教角度来看,我们仍会在巨大的国家悲剧中通过个人亲身经历而体验到这些仪式的力量:比如国葬。这些因丧失某些人物及其死亡而经历的集体哀悼之情十分可贵,因为它们可以塑造社会团体。现实世界是一个有形的世界。
仪式和政治
仪式问题并不是一个仅仅应该引起宗教人士或信徒关注的边缘问题。它深入塑造与政治的新关系。许多分析家在近年中所谴责的政治:表演的政治,光芒四射的政治,华而不实、空喊口号而没有具体方案、基于感性而非理性的政治。处于极度分裂状态的个人不再有集体参照物,他们更可能成为阴谋论和人造情绪的受害者。如果我们反思一下,这绝非人类历史上的新鲜事物。例如,备受关注的是,民粹主义的回归让人回想起罗马共和国的沦陷及罗马帝国的崛起[13]。
正如已在此前许多作品中所表达的观点,韩炳哲相信强大经济力量的兴趣在于促进这些自恋和消费主义倾向。包括一些政治家也通晓如何操纵这些杠杆。那些在团队或讨论小组中与其他人一起通过书面文件(竞选平台及方案)或口头文件(演讲)而构建的理性分析被无休止的图像、简单口号重复所取代。政治工作的前提是理性和反思,是付出时间和身体力行,而这种承诺已经越来越难能可贵。政客们玩弄情感的程度更甚于以往。这正是作者的政治批判之焦点。他最关注的尤其是孤立的个体。仪式,尤其是基督信仰仪式,是属于安宁和社会团体的时刻,每个人都会在其中深入地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体验与其近人的强烈共融:他们首先是弟兄姊妹,知道彼此间存在共享的基本信仰(这并不排除差异)。然而,目前的首选攻击目标是外国人。“当今民族主义的重新抬头,部分原因涉及一种紧迫的封闭性,它表现于排斥他者及外国人”[14]。归属于一个有确定身份和价值的社会团体,可以使人对外国人更加友好。人类是扎根于特定地域和场所的生物(Ortswesen)。但这并不一定使他们成为“地方原教旨主义者”(Ortsfundamentalist)。作为一个有形的生物并不排除好客与接纳:事实恰恰相反!人的根基越深,就越能做到热情好客;人越是脱离其社会团体,就越会感受孤立与威胁,更容易形成恐惧。我们不应将本真性与开放性、扎根性与自我封闭相对立。
仪式和天主教
韩炳哲发现当代艺术和仪式的匮乏与新教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我们认为这里所涉及的是传统的、朴素的、伯格曼式的、以圣言为中心的北欧新教。他写作的地方是德国,而不是那些热情奔放的灵恩派基督新教国家。“艺术的失落使其具有新教性质。可以说,它被去掉了仪式,脱离了美丽的形式: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艺术展览空间仍仿佛天主教堂,充满了绚丽的形式和丰富的形象。其后,艺术潮流似乎变得极其新教化,只注重内容及宣讲或书写的话”[15]。在我们看来,这里似乎可以领略到对巴洛克艺术的某种怀念及其对世界的新生魅力:一个通过感性获得喜乐的经历。仪式使世界为之心旷神怡,也是我们的诉求。“仪式和庆典是淳朴的人类活动,使生活显得像是一个迷人的、值得庆祝的故事”[16]。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出色的洞察!礼仪并不一定必须简朴:它融合喜乐和沉默,共融和宁静的反省。礼仪塑造社会团体,使人们在其中一起倾听,一起静默,在这一相同的活动中感知自己是属于一个共同体的一部分。
仪式和门槛
仪式存在于每一种文明和宗教中,用以标记和陪伴生命中的那些重要门槛。它们的缺失对那些不再实践它们的人带来负担。走出童年,进入成年,举行哀悼,接受自己的死亡以及成为父母:所有这一切都令人疲惫。仪式伴随人类生存的阶段划分时刻。离开它们,我们将继续充当幼稚的消费者和弱智的青少年,无法步入成熟。正如作者在此前的一部著述中所言,“生活变得更加狂热,更加混乱,更加迷失方向。时间由于其分散性而不再发挥任何维持秩序的约束力。这就是为什么生活中不再出现决定性或是标记转折点的时刻。生活中的时间不再通过切割、结束、门槛和过渡来界定;而是从一个现在匆忙地追赶另一个现在。这样,人就会未老先衰,以至早逝。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死亡如今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难”[17]。伴随着度过各个阶段的仪式赋予时间以节奏,就像一个好的叙事总是围绕精心构思的波折而安排。我们已在生活的时空中变得日渐贫瘠。
许多仪式的进行都以划分和构造日历的节日为依据。如今,各公司举办的“活动”并无法建立一个真正的社会团体。作者的思想对基督信仰的叙事结构也具有可开辟的启发性。由此,韩炳哲帮助我们觉察到结合仪式和叙事,沉默和象征词,共融和主体成长之间的联系。他描述了一个需要福传的世界:它在等候生命之粮,就像沙漠等待暴风雨的雨露。
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这几句引言激起人们进一步探索韩炳哲思想的愿望。他没有为我们提供现成的处方或政治及文化解决方案,而是帮助我们理解哪些是真正滋养我们的语言和现实:共融、沉默、默观、关系、接受我们的局限以及……仪式。他的哲学旅程使他重新发现了宗教传统的巨大财富,特别是在天主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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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Byung-Chul Han, Il profumo del tempo. L’ arte di indugiare sulle cose, Milano, Vita e Pensiero, 2017, 本刊书评见:M. Rastoin, «Ritrovare il senso del tempo. Riflessioni sul pensiero di Byung-Chul Han», in Civ. Catt. 2019 I 32-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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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Byung-Chul Han, Vom Verschwinden der Rituale. Eine Topologie der Gegenwart, Berlin, Ullstein, 2019。本文对这本书的所有引文均取自英文版本: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A Topology of the Present,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20年电子书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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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 The Palliative Society: Pain Toda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21; Id., Hyperculture: Culture and Globalisation, ibid., 20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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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Transparenzgesellschaft, Berlin, Matthes & Seltz, 2012 (意文版:La società della trasparenza, Roma, nottetempo,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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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cit., Emp 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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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A. Y. Heschel, Il Sabato. Il suo significato per l’uomo moderno, Milano, Rusconi, 1972,20世纪最重要的灵修书籍之一,其主题是与时间的关系。参阅M. Rastoin, «Lo “Shabbat”. Dono per Israele, ricchezza anche per i cristiani», in Civ. Catt. 2012 III 218-2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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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ung-Chul Han, 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cit., Emp 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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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病”是荷兰心理学家Ad J. M. Vingerhoets和Maaike van Huijgevoort于2001年3月7日在美国心身医学会举行的会议上提出的术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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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Byung-Chul Han, 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cit., Emp 1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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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S. Weil, «Lettre au poète Joë Bousquet», in S. Weil – J. Bousquet, Correspondence: 1942: «Quel est danc ton tourment?, Paris, Claire Paulhan, 2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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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Byung-Chul Han, 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cit., Emp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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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Emp 2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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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R. Doan, Quand Rome inventait le populisme, Paris, Cerf, 2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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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Byung-Chul Han, 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cit., Emp 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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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Emp 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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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阅同上,Emp 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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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时间的芬芳》…,前引,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