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1日是库尔特· 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诞辰百年纪念日,他被公认为科幻小说黄金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与艾萨克· 阿西莫夫(Isaac Asimov)、菲利普· 迪克(Philip K. Dick)、雷· 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阿瑟· 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弗兰克· 赫伯特(Frank Herbert)、H· G· 威尔斯(H. G. Wells)和埃德加德· 赖斯· 巴勒斯(Edgard Rice Burroughs)等最著名的伟大作家一同,他以进入了我们的集体想象并在电影、电视屏幕上繁衍出更多情节的故事和情景绘制了我们的憧憬和梦魇。

1922年11月11日,冯内古特于出生于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个优雅富庶的中产阶级家庭,这个德裔美国移民家庭也遭遇了1929年的“大萧条”。他曾就读于肖特里奇(Shortridge)高中并在此期间产生了对新闻的热衷。此后,在选择大学主修专业时,却迫于哥哥和父亲的压力,他选择了纽约州伊萨卡康奈尔大学的生物化学及德语课程[1]

等待他的将是其一生种种灾难中的两个悲剧性事件:他的母亲因无法承受社会地位跌落而自杀身亡;他的战争经历。1943年1月,库尔特决定辍学,去作一名志愿步兵。他的从军经历短暂而悲惨。在1943年3月入伍并赶赴欧洲期间,他经历了母亲身亡的悲剧:在母亲节自杀的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告别。这一事件给库尔特留下了极大的阴影,生活的荒谬将成为一个在其写作中反复出现的特征和元素。

1944年12月6日,冯内古特于在勒阿弗尔(Le Havre)登陆欧洲大陆。在阿登战役后,他被德军俘虏并于1月12日押送至德累斯顿(Dresda)。几周之后,该城市被英美空军的轰炸夷为平地。发生在当年狂欢节最后一天的德累斯顿轰炸被视为大战中针对平民的最血腥战争暴行之一,造成 13.5万平民丧生。库尔特因被关押于一个地下掩体而侥幸从轰炸中存生。战事于几周后结束,同年6月,这个年轻人被遣返美国。二十年后,他最著名的小说《五号屠场》从这段经历中诞生了。

回到美国后,冯内古特与简· 玛丽· 考克斯(Jane Marie Cox)成婚。最初,他想重拾学业,并在芝加哥大学报名参加了一个人类学课程。然而,在1947年,他便已开始在通用电气公司担任公共关系雇员。此前,他的哥哥伯纳德已经在这家大公司担任研究科学家。他在这家公司的经历也不长。1951年秋天,库尔特和他的妻子决定离开斯克内克塔迪(Schenectady),前往波士顿南部科德角(Cape Cod)地区的西巴恩斯特布尔(West Barnstable)居住,以投身于全职写作。1958年9月,最令库尔特痛苦的事件发生了:他的姐夫詹姆斯· 亚当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紧接着,他年仅41岁的姐姐爱丽丝也在两天后死于癌症。这对夫妇留下的四个幼年子女被库尔特和简收养照顾。

20世纪60年代是冯内古特职业生涯中的决定性时期。在起步艰辛、最初几部小说(《自动钢琴》[1952]、《泰坦族的海妖》[1959]、《黑夜母亲》[1961])销量不佳以及为了使自己的书再版而被迫接受编辑方面的妥协等经历之后,于1969年发行的小说《五号屠场》无疑成了他的转折点。

1970年,冯内古特迁居纽约;他在1971年与简分居并在1979年春天与其离婚。同年,他与吉尔· 克莱门茨(Jill Krementz)再婚,吉尔为他生下了女儿莉莉,后来,两人在1991年离婚。

在纽约度过的年月使库尔特颇为心满意足。他于1972年被任命为文学笔协会副主席,随后于1992年成为著名的美国艺术文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成员。这位作家继续出版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时震》于1997年问世。

10年以后,冯内古特于2007年4月11日在纽约去世,享年85岁。他在45年中出版了14部小说[2]、无以记数的短篇小说以及诸多作为研讨会参会者的文章和发言稿文集。

进入这位作家的文学世界并非易事,因为他广泛的创作适于多层次的阅读,这不仅是由于其创作的丰沛,也是因为他在其多年文学创作世界中所编织的紧密内在联系。不同主题、人物、地点及情境在反复出现中相互交织[3]。由于篇幅原因,我们将在此仅限于对四部小说的关注。

科幻小说家冯内古特?他以《自动钢琴》步入文坛

面对冯内古特的作品,第一个浮现的问题是:他是否的确是一个科幻小说家?库尔特确认说:“多年前,我曾在于斯克内克塔迪的通用电气公司工作,由于被笼罩于机器和有关机器的想法之中,我别无选择地写成了一部关于人和机器的小说。其中,机器往往会战胜人,就像现实世界中所发生的那样。[……]就在那时,文学评论家告诉我:我是一个科幻作家。可是,我对此全无所知。我认为自己写了一本关于生活的小说,里面是我在斯克内克塔迪的所见所闻,一个无比真实的城市,一种在我们已经很可怕的日常生活中所存在的令人不安的现象。[……]显然,为了进入这一空间,别无选择的人们只能承认技术的存在。我们坚持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在受人敬仰的同时掌握冰箱的工作原理”[4]

冯内古特是第一个拒绝被列入这一流派的作家。家庭关注及生平巧合似乎是第一部小说《自动钢琴》及其初期创作中短篇小说的素材来源。更确切地说,这位作家在科幻小说体裁特征中发现了表达自由。他的写作中贯穿着非常强烈的道德关注。与其说是科幻和太空旅行,他的初衷更在于人的存在。

小说《自动钢琴》以对伊利亚姆(Ilium)[5]的描述开头,格调颇似托马斯· 莫尔的《乌托邦》或柏拉图的《共和国》:“纽约州的伊利亚姆城被分为三个部分。西北部是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公务员和一些自由职业者;东北部是机器;而位于易洛魁河南部的地区被当地人称为Homestead,是大部分群众的居住地”[6]。机器取代了人的位置:“保罗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有控制所有机器的录音带。磁带是一个在磁头之间无间断运行的圆环,上面录制了一个熟练车工准备一个小气缸发动机轴乘的操作。保罗的思绪浸入以往之中:他在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前见证了那盘磁带的录制,认识了那个充当模特的工人[…]。而眼前,保罗面前盒子里的那个环带中仍是之前那个鲁迪,就像那天下午在他的机器旁一样:鲁迪启动它,调整它的速度,操作切割器。这就是鲁迪的本质:就经济而言,就为战争而付出的努力而言。这盘磁带是那个谦谦有礼的矮个子男人偌大的双手和黑色指甲的结晶”[7]。这里的根本问题是:人的价值及其尊严[8]

在冯内古特笔下,主人公保罗· 普洛特斯在与妻子安妮塔的对话中悔过说:“安妮塔,为了拥有我们所得到的一切,我们实质上剥夺了这些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身价值和别人需要自己的感觉,也就是他们自身尊严的根基”[9]

普洛特斯是一位日用品生产工业综合体中的高级管理人员。他的父亲在上一代中占据了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因此,“子承父业”的保罗注定要步其芳踪。一切似乎都无往不利,只是保罗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状态中,他为伊利亚姆城聚集着大部分人口的地方而分心:居住在那里的是所有那些因被机器取代被排除于劳务市场之外的人。

小说开篇即阐述了保罗的寓言。在去修理一个被他办公室里的侦探器标示为出故障的零件时:“‘没救了’,他说道。58号库房的三号转盘虽然一度运转良好,但现在已经由于显示出磨损而成为无法融入那个符合空气动力学完美环境的因素,那可是一个容不得不规范行为的地方。‘从根本上而言,无论如何,它都不是为目前正在进行的工作而创造的。我随时都准备好侦探器响起报警,事到如此,它寿终正寝的时候到了’”[10]。在这里,呜乎哀哉的部件其实是保罗本人。

对于那些自己的工作已被机器取代的人来说,仅有的两种从业选择是:军队和优化重建组织。进入高等教育和社会富裕阶层的可能性取决于智商测试,别无他法[11]。保罗为了购买一瓶威士忌而来到伊利亚姆穷人区的一间酒吧里,他与一个年轻人的父亲在此相遇的一幕令人心碎:“‘来,为我们的孩子干杯!”,那位戴着厚眼镜的人猛然说道。对于一个使用如此活跃的语气的人来说,他的声音高昂得令人出奇。于是,许多人举起了酒杯。酒过之后,那人转向保罗,露出无比热诚的笑容,说:‘我的孩子刚满18岁,先生’。‘美好的事情’。‘他面前摆着的是整整一个人生。多美的年龄啊,18岁’。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话等待一个回应。‘多希望我也还是18岁’,保罗轻声说道。‘他是个好孩子,先生。他不是通常所说的天才。和他的老爸一样……他安分守己,希望能竭其所能’。这里又是一个充满期待的停顿。‘这就再好不过了’,保罗说。‘嗯,既然我们这里有您这样明智的人,也许我能争取让您为这个孩子出些主意。他刚刚完成全国分类测试。他虽然拼命地学习,却并没起到什么作用。他的成绩不够好,没考上大学。录取名额只有27个,报名的人是六百个’。后来,保罗再次遇到了那位父亲:‘您的儿子怎么样了?’,保罗问道。“我的儿子,先生?哦,哦,是啊,我的儿子。您说您要告诉马西森这件事,对吗?好心的马西森怎么说?‘。“我还没见到他。我是想跟他说,但还没碰到合适的机会呢’。那人点了点头。‘马西森,马西森……在那冰冷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冰冷的心。嗯,没关系。没必要再和他谈什么了。我儿子已经安顿下来了’。‘哦,真的吗?我为此感到欣慰’。‘嗯,他今天早上在厨房上吊自杀了’”[12]

人们心怀不满,酝酿中的反叛形式正在延生[13]。在与青年时代的同伴芬纳蒂相遇时,保罗抛离一切的愿望变得迫不及待。芬纳蒂出于对现状的不信任而放弃了更高的社会地位。保罗只是由于妻子安妮塔的野心——因为她在丈夫的成功中看到了自己的个人成就——才同意参加一个盛大晚宴以及与高管们在一个小岛上的年度聚会,进行为期一周的以企业团队建设为主题的团体建设。岛上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保罗辞去工作的意图逐渐消失;与此同时,他陷入了老板操纵的游戏中,被诱使加入女巫衫协会,以至于几周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法庭被告席上,被指控为反抗机器的首领及主谋。这同时引起了街头爆乱,从而使他幸免于被判决。但在叛乱之后,人类修复和自我表达的本能占了上风,工人们重新开始修复他们刚刚破坏掉的机器。对主人公来说,这是一种命运的实现,是成为与自己的父亲平起平坐但又与他有所不同的人:在平等的同时天差地别。

能够导致世界末日的科学:小说《猫的摇篮》

冯内古特的另一个重要社会和哲学主题是:科学与信仰之间的关系。小说《猫的摇篮》发表于1963年,当时正值国际紧张局势加剧之时。此前几个月,美国和苏联之间的“古巴危机”在1962年10月间将世界推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边缘,这是第一次用核弹头部署进行的游戏。世界将被毁之于一炬的巨大悲剧并非绝不可能的虚幻,而科学及科学家的责任是冯内古特感觉中无法回避的问题。小说的主人公是约纳,与圣经中那位不情愿宣讲天主讯息的先知同名。他是一名作家,正在为一本他想题名为《世界末日》的书搜集素材。他的设想是描述某些人在第一颗原子弹于1945年8月6日被投向广岛的那个下午都在做些什么。

在《猫的摇篮》中,帮助制造原子武器的科学家费利克斯·霍尼克尔(Felix Hoenikker)(每个完全沉浸于研究的科学家的原型)是无辜还是有罪?令约纳/约翰感到惊讶和沮丧的是,他发现霍尼克尔在去世前不久发明了一种化学合成物,这种九号冰分子能够在几分钟内冻结世界上所有的水,包括海洋咸水和湖泊及河流的淡水,从而摧毁地球上的生命。作为人类创造的最强大武器,这项发明后来怎么样了?冰分子被交给了他的三个孩子:弗兰克、安吉拉和纽特。因此,约纳为了找到弗兰克而踏上了旅程,前往加勒比海一个虚拟的岛国(圣老愣佐共和国)。

霍尼克尔家庭成员,包括父亲费利克斯及其三个儿女的盲目行径像圣经中的“原初”家庭一样导致了最终的世界末日,一个人口减少和冰冻的世界,其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动物是具有合作能力的蚂蚁[14]

小说开篇这样写道:“叫我约纳吧。我的父母大概就是这样称呼我。他们叫我约翰。约纳或约翰……,即使叫我萨姆,我也会一直是约纳: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丧门星,而是因为总有一些事或人会不偏不倚地在某些时刻把我打发到某些地方。也不是没有适当的途径和理由,无论是普通的还是怪诞的。于是,完全遵照计划,在指定的那一时刻来到时,这个约纳会出现在那里,在指定的地方。你们听着:当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在两个妻子、25万支香烟和5万杯烈酒之前……在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开始为一本叫做《世界末日》的书收集资料。这应该是一本基于事实的书,它将叙述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的当天,那些具有一定重要性的美国人正在做的事情”[15]

这段长长的引文体现了与《自动钢琴》相比,冯内古特在写作风格上的转变,这种框架成为他的经典风格。此间的另外两部小说是《泰坦族的海妖黑夜母亲》。写作风格变得更加紧凑和简练。这是思绪的语言在努力寻找能够表达切身体验的词汇,一旦找到这些词汇,它就会把它们像石头或凝固的唾液一样倾吐出去,一边仍在寻找解决或重新解决的方案。即使页面的布局设计,包括许多换行,尤其是在小说的正文中更为显著,几乎是在空白的页面上创造墨水渍迹,表达了传达从世界末日悬崖上之所见的努力。该书的结尾处揭示了撰写这部小说的世界末日及末世论观点,它是记载导致毁灭的事件的日记。当一切皆已结束之时,剩下的只有“罗宾逊”一家,而这个岛屿已成为一个鲜有人迹的方舟,叙述也只能是充满幻觉,荒诞不经,甚至跳跃无序,而且,其中的人物也不过稍逊于马戏团表演而已。

耶稣形象的挑衅: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

从宗教角度来看,冯内古特来自一个德裔自由思想家庭。他曾在一段时期中加入了一神论团体,并在晚年时宣布了自己的无神论,但他的无神论向来都不是论战性或破坏性的。他还曾接替阿西莫夫(Asimov)担任美国人文主义协会(American Humanism Association)主席耶稣的形象让他入迷[16],而《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似乎是他从对福音主题和情感探索中获取最大启发的小说。它的开头如下:“在这个关于人的故事里,主要角色是一笔巨款,这和在关于蜜蜂的故事里,主要角色按理总是一摊蜂蜜是一样的”[17]

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是艾略特· 罗斯沃特(Eliot Rosewater),这个被保存在家族基金会中的巨额财富的年轻继承人受法律技术的保护。突然间,他意外地决定开始给任何向他提出要求的人发放一小笔钱财。一种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杀害了一些无辜者的罪恶感正在吞噬着他,使他感到不安。在家族财富的发源地罗斯沃特县,任何一个贫穷、落魄、负债的人都可以到他家门口或拨通一个电话号码,艾略特会亲自以这样的话回答:“罗斯沃特基金会,我们可以为您做些什么?”[18]

艾略特向任何人提供施舍的福音选择好像一个新的耶稣[19],这使他的家人以及代表他们的律师陷入了困惑:“‘你一定是疯了’,新埃及(New Egypt)的消防员说。‘我不想依旧如故地活着’,艾略特回答。‘我想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主啊,你们是地上的盐。你们是美国的善良者,你们身穿这些衣装的人。你们是美国步兵之魂’。最后,艾略特把他衣柜里的所有东西都换掉了,只留下了他的燕尾服、晚礼服以及一套灰色法兰绒套装。在一篇激动的讲话中,艾略特的父亲向儿媳西尔维娅问道:‘哪怕你能告诉我艾略特帮助的那些人做出的一件好事’。‘我办不到’。‘我料到了’。‘这是一个秘密’,她被迫回答说,希望争论能够就此结束。这位参议员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变得冷酷无情,坚持说:‘你现在是在朋友之间:为什么不向我们吐露这个莫大的秘密呢?’。‘秘密在于他们是人’,西尔维娅说道”[20]

一位年轻的律师在所出现的特殊情况中看到了有可能赚取一笔巨款,以推动罗斯沃特家族另一个分支的事业, 于是开始为提出痴呆症或精神错乱的指控收集证据。父亲(罗斯沃特参议员)和儿子(慈善者艾略特· 罗斯沃特)之间的各种对话愈演愈烈,直到最后艾略特思想有些崩溃。当他宣布要离开县城一段时间时,穷人和众多受其施舍的人都因为猜测他们不能再见到他而竭尽全力地阻止他离去。但他们不会如愿以偿:读者会发现艾略特在精神病院里学习如何给出正确的答案,以便能够在法庭上胜诉。罗斯沃特的室友是基尔戈·特鲁特(Kilgore Trout)。正是在《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这个冯内古特的化身(alter ego)首次亮相。 他将成为在此后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物,作家将通过他表达自己更不循规蹈矩的一面,他像在一个戏剧性的面具游戏中那样与基尔戈对话,在他的小说页面之间复制自己的存在。此外,《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一个对德累斯顿悲惨轰炸的暗指[21]将构成下一部小说《五号屠场》的故事。

小说以同样富于福音性质的画面结束:57个婴儿被收养,获得了艾略特· 罗斯沃特子女的新身份。这是冲出僵局的必要手段,否则家族财富的控制权可能会被裁决给其他罗斯沃特家族。保持原状的诀窍是让每个人都成为儿子的子女。

冯内古特在《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的风格重新变得比较从容和经典。那种《猫的摇篮》中典型的极度张力变得内在化:它不再是怒吼的语言表象,就像着装的故事一样,在裹着它的词语中经受符号可能性的考验。重心在此已经转移到被讲述或重新讲述的内容之上,那就是耶稣化身为艾略特·罗斯沃特的人物形象。

不再有战争:小说《五号屠场》

在介绍冯内古特这一人物时,我们不能不提到《五号屠场这部作品决定了他的成功,也掀起了对他此前作品的关注。《五号屠场》这部小说是作者对本人战争经历、战争的荒诞不经及疯狂暴力的阐述。“下面的这一切基本属实,至少有关战争的部分是颇为真实的。我认识的一个人因为拿了别人的茶壶而在德累斯顿被枪毙了,真的!”[22]。小说就这样开始了,主人公比利· 皮尔格林(Billy Pilgrim)是冯内古特的化身,这一人物的创作灵感来自一个他的战友,一位来自纽约罗切斯特的“士兵”爱德华·克伦(Edward «Joe» Crone),他死在了欧洲[23]

比利的故事主要基于冯内古特的自传材料,从短暂的战时经历,以及在德累斯顿猛烈轰炸中被俘,直到屠宰场冷库中的侥幸存生:这是一个被称为第5号的屠宰场,也是小说标题的由来。事实上,第一章是作者本人以第一人称叙述他之所以撰写这部小说的原因以及写作中的辗转经历。

第一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一位女性的致敬,她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战友伯纳德· V ·奥黑尔(Bernard V. O’Hare)之妻玛丽· 奥黑尔(Mary O’Hare)。冯内古特曾于1967年在古根海姆基金会资助下与这位战友一同重返德累斯顿。“然后她转向我,让我知道她多么生气,并且是生我的气。她一直在自言自语,我只听到了她的片言只语:‘那时候你们不过是小孩子!’。‘什么?’,我问。‘打仗的时候你们不过是小孩子——就像楼上的那些正在玩耍的小孩一样!’。我点头表示这是真的。战争期间我们是傻头傻脑、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们的童年时代刚刚结束。‘但你并不准备那么写,是吧’。这不是问话,而是责备。‘我——我不知道’,我说。‘噢,我倒是知道’,她说,‘他们会假装你们是成年人而不是小孩,然后搞出一部电影,让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和约翰·韦恩(John Wayne)或其他龌龊的帅哥式老战争狂在其中扮演你们。于是,战争看起来简直妙不可言,因此我们会有更多的战争。而打仗的将还会是孩子们,就像那些被我赶到楼上去玩的孩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战争把她气得这样。她不愿意让她的孩子或其他任何人的孩子死于战争。她认为书籍和电影对鼓动战争负有部分责任。我于是举起右手向她保证:‘玛丽’,我说,‘我并不认为我能完成这本书。我已经写好了的稿子该有五千页了,不过都被我扔掉了。假如我真的会写完这本书,我向您保证:书中绝对不会有弗兰克·西纳特拉或约翰·韦恩可以扮演的角色。我只想告诉您一件事’,我说,‘我要给这本书题名为《儿童十字军》’。我们此后成了朋友”[24]

这次对话发生在1964年。这段不短的引文必不可少,有助于理解激发写作《五号屠场》的伦理张力以及冯内古特为了谈论战争而不得不面对的巨大难题。“如果我现在要求你谈论战争,你愿意吗?”,瓦伦西亚问道。[…]“就好比是谈论一个梦”,比利回答说。“通常别人的梦都不是很有趣”[25]。然而,科幻小说体裁使这位作家找到了他所追寻的自由。他于是决定创造一个穿越时空的人物:比利在他的存在中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活在一个永恒的当下之中。“我在特拉德麦多尔星球(Tralfamadore)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当人死去时,他只是貌似死去。因为他在过去仍然是活着的。因此人们在送葬时哭泣是很愚蠢的事。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特拉德麦多尔星生物可以看见不同的时间,正如我们可以看到一段落基山脉一样。他们能见到所有的时间长存不灭,而且可以见到他们感兴趣的任何时间。我们地球上的人认为时间好似一根打着结的绳子,一个时刻接着另一个时刻,并且以为时间一去而不可复返。这种看法不过是幻觉。当特拉德麦多尔星上的生物看到一具尸体,他不过认为这个死人在那一特定时刻情况不妙,但在其它许多时间段中却一直相当不错。如今,当我听说某人死了,我会耸耸肩,说一句特拉德麦多尔星生物在谈到死人时讲的话:‘生活就是这样’”[26]

从第二章开始,冯内古特切换到第三人称,并介绍了主人公比利· 皮尔格林(Billy Pilgrim):“听:毕利·皮尔格里姆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在举行他的婚礼。他从一九五五年的门进去,却从一九四一年的门出来。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临在于一九六三年。他说他多次看见自己的诞生和去世,随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与死之间的一切事件中”[27]。正是通过这把钥匙,故事在有时非常简短却不失连贯性的段落中展开,就好像一把被抛向空中的五彩纸屑,各个时间段在刹那间和谐地团头聚面,然后飘撒在地上。就这样,比利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他成了婚,拥有一个幸福和成功的生活。他在遭劫后被带到特拉德麦多尔星球上。随后而来的仍是悲怆时刻:比利在一次可怕的飞机失事中幸存下来,与此同时,他的妻子离世而去;比利步入晚年,由他的女儿照料。这一切都在跳跃的片段中聚集在一起,以至于读者不禁发问:它的核心在哪里?然而,也许并不存在任何一个核心。

这部小说代表了冯内古特的一个重要的综合时期,这一点也可以从以下事实中得到理解:作家将此前小说中的主人公汇聚在了一起。于是,在比利接受治疗的医院里,出生于伊利亚姆的他[28]与基尔戈尔· 特劳特、艾略特· 罗斯沃特[29]、伦弗德教授[30]之间发生了一次会晤。只有让武器生锈,方可防止那种作者在德累斯顿所看到的大屠杀登台重演。

在最后一章,冯内古特重拾第一人称叙述,他这样写道:“罗伯特肯尼迪在两天前遭到枪击,他的避暑别墅距我常驻的家有八英里之遥。他于昨晚死去。生活就是这样。马丁·路特·金在一个月前遭枪击,他也同样死去了。生活就是这样。我国政府每天向我报道由军事科学统计的在越南战场的尸体数字。生活就是这样。 我的父亲早在多年便已去世,死因是正常疾故。生活就是这样。他为人和蔼,也是个枪迷。他把他的枪留给了我。这些枪支正在生锈”[31]

结语

冯内古特的作品浩如烟海,言简意赅。本文所介绍的这四部小说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位作者的力量、风格及创造力,与他那个时代的关键问题有着深刻的联系。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写作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尤其是对战争的疯狂以及由最先进的科学研究所制造的武器的危险性的谴责,这些武器可能会危及我们认识中的地球生命。

将冯内古特定性为科幻小说家是一种局限性贬低。事实上,他对采取立场的推动远远胜出其娱乐性。痛苦的家庭事件和他所目睹的集体事件是其作品中最强烈章节背后的动力,这些作品在谴责、警告、综合和重塑紧张局势的不懈努力中不断成长。如果以一个词来概括冯内古特的作品,那么恰如气分且确切不移的就是作家在其首部小说中委托给一个次要人物的话,那就是布拉特普尔(Bratpuhr)国王在探索机器主导的美国的旅程中对人们的祝福:“活着!”。

  1. 需要指出的是,冯内古特的写作素材来自其家庭所经历的情趣爱好。一方面,其兄长和父亲对科学技术的热爱,另一方面,他母亲渴望成为著名作家的愿望,这两者贯穿于青年库尔特的生活和写作中。
  2. 自动钢琴》(1952年)、《泰坦族的海妖》(1959年)、《黑夜母亲》(1961年)、《猫的摇篮》(1963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1965年)、《五号屠场》(1969年)、《冠军早餐》(1973年)、《打闹剧或曰不再孤独》(1976年)、《囚鸟》(1979年)、《神枪手迪克》(1984年)、《加拉帕戈斯群岛》(1985年)、《蓝胡子》(1987年)、《咒语》(1990年)、《时震》(1997)。
  3. 仅以最明确以及反复出现的元素为例,它们包括:伊利亚姆镇(Ilium);艾略特·罗斯沃特(Eliot Rosewater)这一人物;特拉法摩尔(Tralfamadore)星球;科幻作家基尔戈尔·特劳特(Kilgore Trout)。
  4. K. Vonnegut, Divina idiozia. Come guardare al mondo contemporaneo, Roma, edizioni e/o, 2002, 15.
  5. 古代特洛伊(Troia)的拉丁文名称,它是一个虚构的小镇,与现实中康奈尔大学所在地伊萨卡(Ithaca)相匹配:冯内古特曾在伊萨卡生活和学习过一段时间。这个小镇在小说《猫的摇篮》中重新出现。
  6. K. Vonnegut, Piano meccanico, Firenze, Giunti – Bompiani, 2020, 11.
  7. 同上。
  8.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书的题记引用了《玛窦福音》中的以下经文:“你们观察一下田间的百合花怎样生长:它们既不劳作,也不纺织;可是我告诉你们:连撒罗满在他极盛的荣华时代所披戴的,也不如这些花中的一朵”(6:28-29)。
  9. K. Vonnegut, Piano meccanico, cit., 215.
  10. 同上,30 s。
  11. 参见同上,46 s。
  12. 同上,117。
  13. 冯内古特被指责为卢德分子,但他总是为自己辩护说,在这第一部小说中,他只想描述他所见所闻的东西。
  14. 参见K. Vonnegut, Ghiaccio-nove, Milano, Feltrinelli, 2021, 211.
  15. 同上,9。
  16. “在艰难地搜寻我们的初中图书架上的颠覆性文学作品时[…],两个最具颠覆性的文本总是保持在原地,完全不受任何怀疑。一个是罗宾逊的故事[…],而另一个与罗宾逊的故事一样不尊重法定权威的故事[…],就是《新约》中所描述的耶稣基督的生活” (K. Vonnegut, Cronosisma, Roma, minimum fax, 2016, 62)。
  17. K. Vonnegut, Perle ai porci, Milano, Feltrinelli, 2015, 9.
  18. 同上,51。
  19. 参见同上,26。
  20. 同上,56。
  21. 参见同上,182页。
  22. K. Vonnegut, Mattatoio n. 5, Milano, Feltrinelli, 2021, 11.
  23. 参见C. J. Shields, And So It Goes: Kurt Vonnegut: A Life,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11, 66 s; 393 s.
  24. K. Vonnegut, Mattatoio n. 5, cit., 22 s.
  25. 同上,116。
  26. 同上,33。有趣的是,这种时间观绝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手段,而是浸透于相对论中,冯内古特所接受的科学教育使他能够涉足于这些理论。
  27. 同上,30。
  28. 冯内古特的第一部小说《自动钢琴的故事发生地是伊利亚姆。
  29. 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的主人公。
  30. 《泰坦的海妖》的主人公。
  31. K. Vonnegut, Mattatoio n. 5, cit., 192.